王阳明的终身挚友、爱讲学爱旅行的明代大儒:湛若水
“嗟惟往昔,岁在丙寅,与兄邂逅,会意交神,同驱大道,期以终身……”
多年以后,为他的朋友王守仁写下祭文时,湛若水准会想起他们在京师相遇的那个时刻。
那还是正德元年,承平日久,一切都呈现出凝滞气象。对年轻人来说,翻烂朝廷钦定的《四书大全》《五经大全》,背熟关于理气心性的那些翻来覆去的套话,再加上些许运气,便有可能通过科举,俯拾青紫。毕竟朱熹之学久已定于一尊,似乎牢不可撼。有创造力的年轻人更愿意把精力投入辞章,那时流行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的复古风,也算是间接的个性解放了。然而有两个憨直的异类: 一个是刚刚成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广东人湛若水,一个是兵部武选司主事、浙江人王守仁。
湛若水像,选自晚明人绘《明良真像》册页
两人的气质其实十分不同,大概跟原生家庭有些关系。王守仁是状元家的公子,自小豪宕不羁,泛滥于佛老不说,还对军事感兴趣,曾经只身出塞。湛若水则出身于一个小乡绅之家,幼年失怙,又迭遭家难,因此气质内敛,却也有凛然不可犯之处。在他还是生员时,巡抚来学校视察,教官领士子们下跪迎接,若水以为有辱斯文,坚决不跪,可见一斑。弘治六年会试落榜后,他回乡投入大儒陈献章门下,整整六年。如果不是母亲催促,大概他就要永远隐逸于乡间而不会再去北京应试了。
两个人一见如故。王守仁说:“予求友于天下,三十年来未见此人。”湛若水也说:“若水泛观四方,未见此人。” 从此天天在一起讨论身心之学,以圣人为榜样,被舆论视为“立异好名”,却乐此不疲。然而灵魂深处的相似也不能完全消弭气质之异。当时,刘瑾擅权,朝政恶浊,王守仁因为上疏论救因言获罪的言官戴铣而被廷杖,并谪戍贵州龙场驿,由此名扬天下。湛若水作诗九章赠别,其中有云:
黄鸟亦有友,空谷遗之音。相呼上乔木,意气感人深。君今脱网罟,遗我在远林。自我初识君,道义日与寻。一身当三益,誓死以同襟。生别各万里,言之伤我心。
不过若水自己则谨守括囊无咎的古训,选择了一条消极抵抗之路:正德十年,母亲去世,他回乡丁忧后,便以养病为由隐居于西樵山,讲学著书。
在此期间,二人聚少离多,但仍鱼雁不断。正德五年后,王守仁获得平反,收敛锋芒, 从知县一路做到都察院左佥都御史,被派往江西南部平定匪乱,终于一展军事才华,但也为权臣所忌。若水觉察到局势的微妙,曾经多次在书信中提醒守仁要及时“脱驾”。当时广东山贼频发,守仁也提醒若水不要独居山野。关切之情,殷于骨肉。
不过,尽管局势忧危,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在书信中论学,二人的差异也渐渐显露出来。比如,对佛老之学,守仁比较通达,他以为老氏“清净自守”,释氏“究心性命”,“于圣人之道异,然犹有自得也”,远胜过世之俗儒雕琢章句、相饰以伪。若水则谨守儒门藩篱,认为儒释道三学从根柢上就不同,不可混一。再如,《大学》的入手工夫“格物”,守仁解释为 “正念头”。若水则以为若如此解释格物,则与《大学》下文的“诚意”“正心”无法分别了。况且,若无学问之功,亦无从判定正与不正,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正而别人不正。因此,若水将“格物”解释为 “造道”:“格即造诣之义,格物即造道也。知行并进,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皆所以造道也。”总之,守仁和若水都相信天理为内心所固有,但守仁更强调内心的自我醒觉,而若水以为必须通过学问思辨之功,特别是“学于古训”,才能唤醒内心。二人经常在书信中直率地批评对方,但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下去,和而不同,有古君子风。
顺便提一句,大概正是因为强调“学于古训”,与一般意义上的理学家不同,若水对古代经典多有检讨。他在隐居西樵山期间即著有《二礼经传测》,后来又有《春秋正传》《厘正诗小序》《古乐经传全书》等著作,大胆厘正前人传注之谬。尤其是《春秋正传》,连一向鄙薄明人的四库馆臣也有较高的评价:“若水能举向来穿凿破碎之例,一扫空之,而核诸实事,以求其旨,犹说经家之谨严不支者矣。”
湛若水手迹:《东园记》
正德十六年,嬉游无度的明武宗暴卒,嘉靖帝以旁支入继大统,朝政一时有了更新的希望。若水被征召,回到翰林院任职。多年的隐居穷索使他更加自信,给皇帝讲课时,他用他的“随处体认天理”之学来解释经典,并排比史事,编成煌煌百卷的治国教科书——《圣学格物通》。孰料皇帝并不在意什么体认天理,他更关心如何使自己成为天理。嘉靖帝先是通过“大礼议”扳掉了钳制他的顾命老臣,接着继续“制礼作乐”,纷更制度,树立权威。这场运动持续了好几年,其时若水已升任祭酒、侍郎等职,依违其间,处境尴尬,不过还是在几件事情上体现出了清流本色。
明代制度,每年冬至,皇帝在奉天殿合祀天、地。嘉靖九年二月,皇帝认为天尊地卑,不能混在一起,应该分开祭祀,以此彰显君为臣纲。若水上疏劝皇帝体察明太祖合祀天地的用心,不要轻易更张。此举已批逆鳞。这年十月,皇帝又革去孔子的“大成至圣文宣王”之号,改称“至圣先师”,降低孔子的祭祀等级,用意更加明显,是要用君主权威来压制孔子所代表的师道。若水虽没有提出异议,却在次年上了一封奏疏,劝皇帝“收敛精神”,“凡于笾豆之类,付之有司”,别搞这些礼乐工程了。这真是给正在兴头上的皇帝浇了一盆冷水,于是嘉靖帝毫不客气地训斥道:“尔既欲朕收敛精神,便不必烦扰!”不过虽然没有惩罚若水,暗地里的忌恨还是有。若水去世之后,其曾孙循例请求谥典,嘉靖帝不但拒绝,还大骂若水“伪学乱正”,可见他对若水的坏印象之深了。
湛若水编纂的《圣学格物通》书影
若水“平生好游,所至辄与士大夫讲学”,学生越来越多,并在不少地方建有书院。据说,若水的甘泉学派与守仁的阳明学派当时有中分天下之势。天下人称前者为“广宗”,后者为“浙宗”。这使得官方的朱子学受到冲击,不能不招致疑忌。嘉靖十六年四月,御史游居敬弹劾若水说:“王守仁之学主于致良知,湛若水之学主于体认天理,皆祖宋儒陆九渊之说而少变其辞,以号召好名媒利之士……乞戒谕以正人心、端士习。”尽管王守仁已于嘉靖七年去世,不期然此时又一次成为湛若水的难兄难弟。好在嘉靖没有下狠手,只是禁毁若水所创书院了事。
明代士人最重出处去就。若水受此侮辱,却没有果决去位,成为当时士大夫圈子里的一大话题。对此,他亲近的学生亦不能理解。若水则苦口婆心地向人解释“仕止久速”之义,大概他真地相信自己所为合乎出处之义,坚持任职到嘉靖十九年七十五岁高龄时才致仕。回乡后,仍然秉性不改,在罗浮山朱明馆、广州天关讲堂等处讲学,又在家乡办乡约,撰写《非老子》等书。游览之兴亦不衰,甚至于七十九岁、九十一岁高龄时两次前往南岳衡山游览。九十五岁那年还约弟子一起去武夷山,可惜突然去世,没能成行。由此,湛若水可谓中国古代养生最成功的思想家,可能也是最爱旅行的思想家。
广州南香山,湛若水所建莲花书院遗址
几百年过去了,关于湛学与王学的关系,一直聚讼不已。有尊王贬湛者,如黄宗羲,以为甘泉之学仍为宋儒旧说所拘,“不能无病”。(《明儒学案•甘泉学案》)也有尊湛贬王者,如章太炎,认为若水之学“心体万物而不遗,所见远出文成之上”。(《检论•议王》)明人王青萝云:“阳明之学过于高,惟甘泉所论,纯粹平正,上下皆可企及。”此论似较为公允。湛若水预见到阳明后学束书不观、空谈心性的弊端,故以其“知行并进”的教法救正之。但也正是由于其过于“平正”,湛学不像王学那般犀利而富有直指人心的力量,在后世的影响不及王学。不过,今天我们完全可以跳脱出传统理学的框架,从更多的角度来阅读湛若水:他不仅是理学家,还是著作等身的经学家、沉浮宦海数十载的官僚、中晚明大变革时代的参与者和记录者、推动岭南文化发展的乡贤。湛若水近百年的漫长人生中留下的丰富著述,是仍未充分开掘的宝藏。
今有黄明同、黄国声、陈永正先生领衔的整理团队,历数年勤力,在细致全面的文献调查基础上,搜集湛若水存世全部著作,择优确定底本校本,加以校勘、标点,编成《湛若水全集》,为读者贡献出一部完整的湛若水著作集成。
《湛若水全集》
湛若水 撰 黄明同 主编
定价:1998.00元
书号:978-7-5325-9641-6/B•1155
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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